体露有金风
胡海林
不可救药的书生意气，似乎天性地隔断了我与精致利已主义者们交往，总想远离着尔虞我诈的事儿，这也意味着与一些权大的、财粗的成功者们少了交道，少了发展机遇，多了平凡的日子。裹着满身委屈与泥点点，惆怅地躺平到了有莲花福地之称的澳门一所大学，做起学问了。临时办公的地点离观音堂很近，庙的住持机修又与我算是朋友，便常去他哪聊天散心。
观音堂又称普济禅院，在美副将大马路上。在澳门的三大禅院中是规模最大、历史最悠久的寺庙，有360多年。殿宇巍峨，堂深三进，横连数座，幽雅而肃穆，颇有名山古刹味道。堂的前厅挂着一幅“大笑佛”，无论是进还是出的香客，佛都咧着嘴迎着你笑，看得让人心里头又热又喜，顷刻间能把尘世的烦恼就放下了。
机修十岁在广州剃度出家，一生缘木诵经，现如今八十高龄，算是阅尽人间百态。他的话不多，挂在嘴边的总是赵州和尚在禅林里相当有名的那句话：“吃茶去”。他的粤语尾音拉得长，声音很细，从他矮胖躯体中发出来底气却足得很，亲切中能感到些许禅味来。
平日里我就嗜茶，还曾在京报上发过记录自己喝茶心得小文《不可一日无茶》。虽然早先也曾烟不离手，餐餐要酒，但都说戒就戒了，没有一丝儿不舍。只有这茶，却是越喝越爱越难舍。这固然有茶明目、茶清心、茶能为媒，助我与天地交谈，与花鸟对话，但根本的是还是茶禅一味，喝茶犹如与佛子谈禅，能消解心中大疑惑和大块垒。再者人生在世，若想事事究根问底，求个明明白白，有可能到最后是越来越糊涂，与其费尽心机解读那些百千偈语，倒不如吃茶去。独坐静室，放松心情，摒除杂念，静静品味手中这杯茶时，或许能感受到一种淡泊、悠然恬适、百虑不生、心如止水的人生最高的境界吧！
因此，当机修用他的悠悠飘逸的浓浓粤语说出“吃茶去”，我是多么心喜乐欢！总愿笑着点着头高八度地学着他的粤语腔，“吃—茶—去——！”
吃茶的地方在后院花园里。高大叶密的菩提与古榕参差遮蔽着园地，幽深静谧如山寺的院落。我诧异百米院外的车水马龙喧嚣那去了？！这静是从何而来？是院内树枝间时断时续的蝉声和草丛间的唧唧虫鸣的映衬？还是殿堂里飘散出袅袅香烟与轻脆木鱼声的缘故？或许二者都有吧！看看进来的游人不也是个个表情庄重沉静，走起路轻盈而不重杂，说起话轻声细语而无叫喊。原由大慨就是此处的禅情禅景能让人立地“成佛”吧？
坐在这样的地方“吃茶”，又有机修高僧相伴，那一份舒心的快乐充溢地流现出来了！我立时立地禅定。想想自己的商海之累，原本一介秉直书生，被崇尚财富、权贵的潮流浃裹着，却无适宜手段去迎合，心智焉能不愚迷而不安，身体焉能不衰弱而多病。布袋和尚说，“一钵千家饭，孤身万里游。青目睹人少，问路白云头。”只有挣脱了色相和物欲所缚，才会领略到这样的恬淡之智，自在与喜悦啊！
正在我觉悟之时，几片枯叶却悄无声息地飘落在茶几上。拾起这泛黄落叶，抬头看树上那还挂着的枯枝，心又生疑虑。若是烦恼生死的枝芽枯萎了，菩提涅槃的叶片也陨落了，到了这种“身心脱落”的妙境时，还能是吃茶好吗？
机修点头，“即便体露金风，还是吃茶好啊！”
体露金风？我低头思悟，又抬眼树冠枯黄枝叶。哦，是指枝残叶落的树木本体在秋风中显露出来？萧条的秋风吹拂着一要脱尽的祼树之意？机修笑着点头说：“吃茶！”
啧啧！好一个“体露金风”！让我悚然一怔，默然顿悟，端起茶杯，仰面饮尽。人生如草木，荣枯有序，无需强求，无需祈求，一切都该随之自然轮回啊！眼前也立刻浮现出无垠旷野，低沉苍穹，萧萧凉风，蒙蒙细雨，淡薄雾霭，织就的一幅飘渺迷茫的妙境。佛祖安祥了，而他的真意就长存在秋风秋雨之中。
2009年10月于澳门理工学院
碧岩录027——体露金风
僧问云门：“树叶凋落时如何？”
云门云：“体露金风。”
译文
僧问云门禅师：大树凋零，树叶摇落时该当如何？
云门答：散落秋风。
(1)圆悟云：大凡扶竖宗乘，也须是全身担荷，不惜眉毛，向虎口横身，任他横拖倒拽，若不如此，争能力得人。
(2)苏轼云：事理既融，断灭亦空。佛自现前，如日之中。
雪窦颂古：问既有宗，答亦攸同。三句可辨， 一镞 辽空。大野兮 凉飙 飒飒，长天兮疏雨蒙蒙。君不见，少林久坐未归客，静依熊耳一丛丛。
译文
发问既然秉承宗旨，答话也应一样。一句中蕴含三句，使来问无所中的。大野上凉风阵阵，长天下时雨蒙蒙。我忽然想起，少林九年面壁，深坐嵩山的菩提达摩。
(1)云门三句：谓涵盖乾坤。随波逐浪。截断众流。
(2)熊耳山：即今嵩山。
僧问云门。树凋叶落时如何 （借事呈解）。门云体露金风 （就机一点。拈他大功）○ （主意见机而作。旨明就身打劫）。总结（以见遣见）。
问既有宗。答亦攸同 （主宾相符）。三句可辨 （一句具三。皎然明白）。 一镞 辽空 （三句外看。射空无敌）。大野兮凉飙飒飒。长天兮疏雨蒙蒙 （恐滞竿头故示刹尘）。君不见 （令人着眼）。少林久坐未归客。静依熊耳一丛丛 （恐落平实故指面壁。且道是树凋叶落。是体露金风）。
(1)《天奇直注雪窦显和尚颂古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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