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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白色青青草 杭州19岁男子被蛇咬,血竟是白色?网友:蛇救了你!”

杭州19岁男子被蛇咬,血竟是白色?网友:蛇救了你!”

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,杭州的19岁青年张伟(化名)经历了一段令人心惊胆战的冒险,他的故事迅速在网上引起了热议。张伟在郊外游玩时不幸被蛇咬伤,而随后发生的一幕更是出人意料——他的血液竟然呈现出了白色!这一离奇事件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?

意外的起因

那天,张伟与朋友们一起前往附近的山林探险。在清新的空气中,他们尽情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。然而,一条隐藏在草丛中的蛇打破了这份宁静。

草丛中的蛇

目击者回忆说,张伟只是出于好奇,想要近距离观察那条小蛇。谁料,蛇突然发动攻击,迅速咬住了张伟的手臂。周围人立刻陷入恐慌,急忙将他送往医院。在前往医院的路上,张伟心中充满了不安,不知道这次意外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后果。

医院的紧急检查

到达医院后,医生迅速对张伟的伤口进行了处理。伤口红肿,疼痛难忍。为了进一步了解情况,医生决定进行血液检查。化验结果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震惊——张伟的血液竟然呈现出了白色!

白色的血

这种情况在医学上极为罕见。正常情况下,人类的血液因血红蛋白而呈现鲜红色。白色血液的出现,暗示着身体内部可能存在严重的健康问题。

医学专家的解析

那么,张伟的血液为何会变色呢?医学专家推测,这可能与蛇毒的成分有关。蛇咬后的反应,尤其是毒蛇的毒液,可能会影响血液的组成和功能。蛇毒中的某些成分可能导致张伟血液中的细胞成分发生变化,从而使血液颜色变白。

此外,医生还指出,这种现象也可能是由于某种特殊的生理状态或疾病引起的。幸运的是,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,张伟并没有生命危险,病情也在逐渐好转。

医生检查身体

网友的热议与幽默

这一消息在网上引起了巨大反响。网友们纷纷表达了自己的看法,有的人认为这是一次“怪事”,而有的人则以幽默的方式进行调侃。

“看吧,蛇虽然咬了你,但你应该感谢它!你的血液这么特别,简直是超级英雄!”一位网友如此评论;还有人调侃:“难道你被蛇变异了?今后要小心,它们可是无处不在!”

除了调侃,许多关心张伟的网友纷纷建议他定期做身体检查,并提醒大家,在户外活动时要小心,避免与野生动物接触,因为意外总是潜伏在身边。

生活中的启示

蛇在许多文化中被视为智慧和保护的象征,虽然它们常常给人以危险的印象。张伟的经历不仅仅是一次意外,更是对我们生活的一种警示。

生活中,我们常常面临突发的挑战和状况,而这些状况往往能促使我们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与态度。或许,张伟在经历了这场风波后,会更加珍惜生命,关注自己的健康。

对生命的深刻思考

张伟被蛇咬的事件,使我们不得不深思生活的脆弱。人们常常在繁忙的生活中忽略了健康的重要性。这样一件突发的事故,让我们意识到平淡的生活也可能蕴藏着意外与惊喜。

在大自然面前,任何人都是渺小的。有时候,即便是在最放松的时候,意外也可能发生。因此,我们应保持警惕,注意安全。

结语

这起事件不只是一次简单的蛇咬伤,而是引发了我们对生命、健康和大自然的深思。希望张伟早日康复,也希望大家在享受生活时,不忘保持警觉。

生活中每个小细节都值得我们去珍惜,无论是阳光灿烂的日子,还是偶尔降临的意外,都教会我们如何更好地生活。让我们共同祝愿,未来的日子里,大家都能平安幸福!

何士光《草青青》(上)

下面这一段爱情故事,是我的一个朋友孙孟陶讲的。

那是五月里的一个晚上,黄昏刚刚到来的时候,我们彻了两杯茶,在他的房间里坐下来。我是受一个朋友的嘱托,去向他转致一份好意;他四十一岁了,还是独自一人,我们都希望帮助他成功一段姻缘。我是一个星期之内第二次上他那儿去的。我不以为这样的方式很必要,但有的时候,事情也只好像这样。

“孟陶,”闲谈了一会之后,我就把话转入了本题,并解释地说:“.......象这样,当然有些......隔膜,不过你知道......”

他沉吟着,好一会没有说出话来。他的身上有着一种男性的、既宽容又执着的气度,对日子怀着一种热忱,同样又相当沉静,是很使人歆摹的。他原来毕业于历史系。我和他小时候住在一起,是很亲近的邻居,但我们很早就分开了,待到又相见,却是十多年过去,还是在前年,一九七九年的夏天,他来到省城里工作的时候。看起来,刚刚过去不久那段蹉跎的日子,似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什么阴郁的痕迹。

“......这样好不好呢?”后来他终于这样说,带一点深思,神情还是像平日一样从容。“我先告诉你一件事,然后......”

于是他给我讲了这段故事。

一九七O年,我三十岁的时候,生活的波浪把我搁浅在一处远远的小镇上。那地方叫青羊场,有一间小学,还有一间有二个班级的初级中学。我就在那间中学里当教师。那时候我们所处的时代厌恶我们,尽管我们的生命是这样的卑微和安分,我们的日子是这样的的贫困而苦辛,但在同志们倡导的那种革命事业面前,我们却仿佛与生俱来地有罪。打击是随时袭来的,有时象芒剌一样轻,有时象拉满了的弓弦一样紧......我象一张纸屑一样零落着,后来就来到了青羊场,在那儿默默地住下了。

请不要用江南集镇的繁华景象来想像我们的青羊场,那不过是几截短短的小街罢了,孤寂在座落的两道连绵的岭岗之间,串在一条终年空荡荡的山间马路上;那石子路的一端消失在一座长满灌木丛的小川前,另一端翻过一座土坡;终于也一样,仿佛一隅长久地被遗弃的地方。从笔街上走过,才能觉得两边的年深月久的瓦檐在向你压下来。那些临街、歪歪斜斜的窗棂和壁板,曾经按照规定而涂上一层红土,但早已被风雨的尘土模糊了,更显得沉重和黯淡。不断有墨黑的标语零零碎碎地贴上去,又总是有破碎的纸屑有剥落,瑟瑟索索的,让人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愁苦。

小街平日一片冷清,有几间小小的店铺,漠然地半开半掩,卖一些蒙着灰尘的搪瓷把缸。好一阵才有人拖着布鞋从街面上穿过,也象影子一样无声。或者晴天,一两朵白云悄然在划过去,鸡懒洋洋地伸长脖颈叫了;或者是雨天,细雨缠绵在落下来,小街湿透了,长久地积着粘糊糊的、使鞋子深陷下去的泥水。只有到了赶场的日子,庄稼人才到街子上来,做一点零星的买卖,但田地里的出产很少,也只是匆匆地来,又匆匆的散开。后来不再允许赶场,那么就连这一点匆匆的相见也就没有了。......当然,碰到大的批判会在召开,或者规定的游行,声讨和欢庆在举行,庄稼人也会被催促着,在正午过了好久才牵连地来到街上,再不就在严严实实、无边无际的深夜里,突然有一阵零零落落的锣鼓敲响,那时街上也会显得几分喧嚷,但这喧嚷却透出一种逼人必灵的紧张,使人一阵阵的凄惶。

我除了寄信、买烟巻和煤油,一次也不到街上去。烟巻和煤油是配给的,并且时时缺货,我就更不容易去了。我蜷缩在自己的小屋里。我们的学校略略离着街子,在一座小山坡上,有一点稀疏的林子,一块草地,一列砖房和两列木房,旁边还有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。我的屋子离操场比较远,是一列木房的最后一间,很矮小。门前有一小块空空的泥地,载着一株桃树,两枝李树。要不是我偶儿还抬起头来,看见桃花开了,或者李树结了又小又青的李子,就差不多以为日子不再流淌.....

时日漫漫......挂在老柳树上的半截废钢管,在黎明的时分寂寞地敲响。我赶紧起来,到小河边去盥洗,顺便带回一盆清水。之后,屏住气息,和八九位同事一道坐下来,读老三篇,也读报纸和文件,时时检讨自己,小心翼翼地发言,寒气散开,淡淡的阳光照到门外的柳枝上,吃早饭的时候到了,低矮的厨房里依旧阴暗,地上沾湿着,屋里浮着柴草的青烟。那位作为零工请来的女人,总是牵挂着自己家里的事情,不能把一锅白菜煮好。......同学们从乡间赶来了,要是天冷,他们会带来一只只竹灰笼,里面装着一些半燃不燃的柴草的灰烬,然后一整天都瑟索着,伏在那笼子上,我给他们念语录,或者一首诗:“革命红旗迎风杨,五洲四海齐欢唱。”他们大声地读着,把尾音读得长长的,悄悄在斜着眼睛看我,然后在钟声响起来的时候一阵风地跑掉,很快地散开了......那么好了,漫长的一个白天总算是过去了,我可以回到小屋里,想一想自己的心事,占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晚上,如果刚好这个晚上不再召集政治学习,而小街也不再敲响锣鼓......

那些夜晚,蛙声如潮,或者虫声如雨,网段尖利地掠过纸窗,或是月光清亮地照着一树桃李,我满心疑惑地翻出一点什么来悄悄的阅读,再不就兀自地坐着,让各种踪迹在脑海里自来自去。更深夜静,远方的城市里的亲人的面孔,牵连地近上心头;奶奶老了,只剩下一张满是皱纹的脸,和一双没有表情的、呆滞的眼睛,就那么黯然地看着我,爸爸的背伛偻起来了,正背着我,妈妈呢,用手撩着围裙,步履早已不再轻盈;......接下去,我的心紧缩起来,眼前映出一张深敛双眉的姑娘的面影,那是温幼瑜,她也在山那边、山那边的那一座城市里。哦,那座城市,对于我差不多就是一座卡玛河之城。

卡玛河一座城。

在哪里?

我们自己也说不清。

手也摸不着,

脚也走不到!

一想起幼瑜,我就禁不住在心里说:哦,我们的痛苦的爱!那时候我们正背着一只爱情的十字架,等待着某一个末日的到来。我如果还有什么日常的等待,就是盼望她的来信。但是,每逢我把她的来信掂在手上,心思就变得既尖锐而淡泊,仿佛在聚拢,却又象在散开......

我与幼瑜,是在我们完全年轻的时候认识的,在故乡的那座城市里,那时她还是外语系二年级的女生。我不想叙述我们相见到相爱的那些细节了,不难想见从教室里静静地射出来的灯光,还有寂寞的周末的一点林荫道。我们年轻,愉快地相识,许多时候都高高兴兴地在一起,以为我们相爱了。一般地看来,相爱仿佛就象这样。总之,没有过多久,我们就以为走到了尽头。但是,到头来我们才明白,被我们看成一切的,不过只是一个序幕,而被我们认为是结果的,恰好才是一个起始。

开始,我们被分开了。这不是由于误会,我说过了,我们所处的时代厌恶我们。在我们离开学校的时候,我必须到远远的地方去,幼瑜呢,却在原地留下来。既然我们相好,同志们就让我们分开。我们很难受,这不用说了,但一点也不以为事情已经完结。我们相互地说:不要紧别离是常有的事情,不是“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?”晨光熹微之中,幼瑜送我上路的时候,正是这样说的。我们那时仍然只是在说着别人留给我们的动人的言语,以慰我们凄然的行程,和真实的离别相比,实在是言不及义。隔着客车的车窗,看见幼瑜纤弱地站在车窗之下,我已经感到了我们彼此是怎样的孤寂。而最后的一次挥手被车窗划断之后,幼瑜就仿佛退隐到另一个人世上去了。那一个人世确实存在,但却象幻景一样缥缈;而在我存留着的这一个人世上,千呼万呼,也是唤不出幼瑜那样一个人来的......

之后呢,不住的金鸟西坠了,玉兔东升了,不用多久我就深深地明白,我再也不能回到那一座我曾置身过的那座城市。故乡不过是生命之路的第一个大站口罢了,我是不怯惧离开它的:而我后来置身的乡间既然也有芸芸众生栖息,我也就没有理由不住下去。但是,如果我不能踏上故乡那一片土地,我就无法和幼瑜在一起。我永远也越不过面前的重重青山了,因为这决不会得到允许,若能允许,又何必当初呢?我清楚这一点,好比清楚太阳是从东方升起来,而月亮是从西边落下去。

那么,她难道不可以依旧乘了那一辆牵引人向远方的客车,从山那一边走过来?也许是可以的,但她终究没有来。那边是热乡热土,这边呢。却是苍山如海。而她又是那样的纤弱。......她的父母也不允许;父亲老是取下眼镜来擦拭,母亲不作声,从厨房走进卧室。他们阅历过人世的风雨。“等一等吧,也该有一点准备。”母亲有一次这样说,深深地忧虑,叫人惭愧极了。真的,为什么要这样着急,而不再等一等呢?说不定,一切会渐渐好起来的。

对了,一切都会渐渐好起来,我们都这样想,怀着各自的希望。......等着吧,等着就好了,年青人的那一点感情无非只能生出一点有限的快乐,用来度过春风沉醉的傍晚是充裕的,用来支撑日复一日的不平安的日子,却未必能够;等下去吧,到头来,如流的岁月就会洗涤旧迹,而新的叶芽也会在难堪的寂寞之中生长起来,最后刺穿那一点点情感的外壳。事情就是这样,没有多久,一颗晶亮的星星升起来了,在幼瑜的身旁。他晶亮,就因为他在幼瑜的身旁,出入于同一座灰色的机关大楼里。

那时我和好些人一道,住在枞树林中间的一座破败的庙子里。我们由同志们管教着,放牛、打柴和种菜。这本来也是很好的,......但是,当然,实际的情形也不那么好。我总盼着晚上的到来,希望很快就夜深深。在黑沉沉的夜色的庇护下,眼前的一切都暂时可以得歇,我躺在牛栏顶上的干草堆里,又才在仿佛已经遥远的记忆里找到自己,感动自身的真实存在。不,庄生并没有化为蝴蝶,一切并不是那么容易。那时候,我就想起那个人和幼瑜。尽管我一直不曾见到过他,但他的声音和面容,却清晰地来到我的心里。也许,一个住在城里的人的模样,是容易想见的?

......开始,大约是黄昏的时分,一天末了的时候,人们匆匆地赶回家,她和他偶然在大楼前面的铁栅那儿相遇。这样的相遇已经有过许多次了,是很寻常的,那一天,他笑了笑:“下班了?”她也笑了一笑,点点头。不,这并不意味着什么。但这样的情形后来重复了,很容易的,也很随便的,谈话就略略多了一些。他们一道走,在第一个岔道口那儿分手,暮色十分轻柔,拘谨地道过再见,他往左,而她往右。到后来,傍晚时分的铁栅那儿,他们开始有所等候。......春天来了,大街上的法国梧桐树透出了新绿,黄昏延续得很久,风梦一样的吹拂,日子依然艰难,匆匆地来去的人们还是穿上了薄薄的衣衫;在岔道口那儿,他依依地不愿分开,恭谦地提出要送她一段。她迟疑着,一时没有说出话来,他们却已经踏上了左边的人行道,绕过了街头红色的栏杆。那以后不久,有一天,他们伫立着的影子。“请你下次不要这样送我,”幼瑜抑郁地说:“你知道,我......”他神情黯然地点头:“我知道,我知道的......”接着,他抬起头来,那么迷忙而卑躬地对她说,他是知道她的情况的,但他不过是愿意看见她、时时想着她罢了,不然,整整一个晚上都象丢了什么似的;至于格外的念头,他却一点也不敢有,清楚自己无望,只是心里难受。幼瑜一声不响地听他说完,嘴唇嗫嚅着......这时候鸡叫了,远远近近的,在庙子近旁的人家的鸡埘里,一声接着一声,使正在到来的乡间的黎明显得寒冷而凄清。我听见那头黄牛在栏里嚼草,不时的喷着鼻鸣;林子里也有了动静,是鸟儿在扇动翅膀;小河那儿好象已经有人在担水。我突然觉得手臂麻木而冰凉,连忙挪动了一下身子,把手从枕上放下来,伸进被子去暖和一会。暖和一会吧,又一个漫长的白天跟着就要开始了......

我仿佛是用我的灵魂追随着幼瑜而看见她的这一切的。我曾经把那些夜里我看见的情景写下来,后来从青羊场寄给幼瑜。好在给我回信之中不著一词,只不无悲哀地告诉我,对于他,她的双亲非常满意。“妈妈现在心满意足了。”她在信中正是这样告诉我的。

象这样,有时幼瑜一个月,两个月也不给我写一封信,有时候呢,一个星期就寄来二封。在我手中的一叠信中,有时她冷淡而灰心,哭泣着,一次一次地祝福我,要我从此忘记她;另外一些时候,她严厉地责怪自己,要我原谅她,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的,在纸上写下了好些热情的字句,就她来说,那是不能写得更热情了。之后,一切又从头开始,回复到冷淡,并循环下去。

差不多到了这样的时候风们才真正开始捉摸属于自己的爱情词汇。我不知道我们的所得是不是一致。不,我一点也不抱怨她,请想一想吧,她是那样的柔弱;我也不抱怨她的父母,因为我自己也有双亲;但是当我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抬起头来,看到我们往日那么看重的爱情不过是一种选择,对自身的日子那么一点考虑,心里说不出的索然了。对了,我们不过是用那样多的真诚而纯洁的字眼谈到它,因此也就觉得自己是真诚纯洁的......

黄昏到来的时候,我宕延着不点亮桌上的油灯,晦暗之中我坐在椅子上,一次次地窥望到我和幼瑜的结局。但我不想把它说出来,还象原来一样等待。等着那要到来的到来。我实在不希望我们结束得怎么快;同时呢,我们毕竟肩负着过往的日子留给我们的重负,那是我们以爱情的名义而加在彼此身上的,我不甘愿用自己的手把它摘下来,我得走到最后。

我就这样在青羊场过着我的日子,满心要瞧瞧它到头来是怎么一个模样。

挂在老柳树上的那截废钢管依旧地敲响,这之中,春天过去了,夏天过去了,雾岚沉重起来的时候,秋天开始了。

开学后不久的一个下午,上完了课,同学们也早已走散,如水的阳光静静地照耀,四下里没有一点声响。不时有一片梧桐树叶飘落下来,先落在瓦檐上,后来又落在泥地上。白天还有好一阵才能过完,我犹豫着,想找一找住在操场边上的徐老师,向他借一份他订阅的外省的报纸。后来我就去了。

徐老师很客气,很快就为我把一本装订好的报纸找出来,并请我抽烟。,要我坐一会。他比我先两年到青羊场,是外地一所著名大学的毕业生,很和气,戴一副镜片裂开了缝的黑边眼镜,头发很浓,说话带着很重的家乡口音。

我一边点燃烟卷,一边想着是不是该留下一会。但烟卷既已点燃,立即走掉是不恰当的,我在一张方凳上坐下了。

我们寻思着,想找一点恰当的谈话。略一停,他就给我沏茶。正在这时,屋外有人叫他。

“徐老师,在家?”

象是一个姑娘的声音,喜悦而亲切的。

“哦,”徐老师停住了往杯子里盛水,微微扬起了头来,“是小萍?进来,请进来!”

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响过以后,一个姑娘来到门槛那儿。她是欢欢喜喜地从窗户那边绕过来的,看见屋子里不光只有徐老师一个人,美丽的眼睛稚气地闪亮了一下,轻轻地“哦”了一声,露出一点惊讶,停住了仿佛她刚才不应该那样欢喜,那神情象小姑娘一样羞怯。

“进来吧,小萍,这是孙老师,不要紧的!”

“孙老师。”

她恭敬地叫我,然后走进来,先是站在桌边,徐老师两次让她坐下,她才坐下了,刚好沾了那么一点椅子。

她的明净和美丽使人很惊愕;而且你还明明感到她的心地一片善良,象白日清风一样,没有蒙受一丝纤尘;......也许,更使人惊愕和感动的,是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年青美丽,她穿着一件白底、带蓝色小圆点的上衣,一条草绿色的长裤和一双棕黄色的凉鞋,那么局促地坐地那儿,仿佛她丑陋,怯于让人窥视。这姑娘是谁呢?我惊异为什么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她。

我站起身来,开始向徐老师告辞。

徐老师挽留我,小萍也因此显得不安。我略一踌躇,还是告辞了。从徐老师家里出来,穿过空荡荡的、黄泥地的操场时,我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一点怅怅,但不久也就过去了。

我没有想到我后来还会见到那个叫小萍的姑娘,但后来我发现,她是常到徐老师家里来的。不知怎样一来,我常常看见她从那几株老柳树下走过。她走路比较快,微微地低着头,并不看两旁,照直地走过来,又照直地走回去。

她总是在下午,课上完之后,到我们学校里来。天气晴朗,她的整个身姿都显得那样明亮,正是那宽阔的阳光。要是天色阴晦,乌云低低地压着,你抑郁地觉得冬天很快就会来临,那时小萍来了,浅色而单薄的上衣依旧洁净,你就会想起节令实在还是初秋,还有好些天高云淡的日子呢!......雨天,地上泥泞得厉害,有人在操场上疏落地辅上一行石块和破砖头,然后小心地从上面踩过,象走过一座桥;小萍来了的时候,最喜欢这样踩过了,仿佛是一种很愉快的游戏。开始她小心地伸出一只脚,踩好一块砖头,后来加快了脚步,很快地走到尽头;这时候,她的腰肢,她那长长的腿和不时伸开来的手臂,就会显得特别美;她兀自地微笑或皱眉头,十分地孩子气,都是那样的纯洁和甜蜜。......她的略略飘散的发丝,闪亮的眼睛,还有面庞柔和而清晰的侧影,究竟是凭借了什么力量,会显得这样的明媚而感人至深?要想清楚这一点是不容易的。你只能隐隐地想到生命的奥秘、力量和骄傲!

生命的光辉真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光辉!人世间的偏远何妨?如晦的风雨又何妨?只要它的足迹所到,无处不变得一片明亮!......这一点说来也蹊跷,三十年的岁月倥偬地过去了,我才在这青羊场第一次从小萍身上领会到。我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小萍来来去去,心里生出好些捉摸不定的、却是生动亲切的情绪,觉得青羊场的人生也并非是一片黯淡,疑心自己的心地过于狭窄,那实在是不应该、也犯不着的。每逢小萍从我的面前走过,我的心也净化了,净化得一如她的那种诚挚和明洁。我常常因此而想起高尔基的《二十六个和一个》,觉得天才的心诚然是博大的;......但是,许许多多的时候,我心里还是压抑得厉害的,感到一种形秽和不能自容......

后来我知道了,小萍的家就在青羊场的小街上,父亲早已去世,母亲是任教多年的小学教师;她十九岁,没有正式工作,临时在小学里代一点课,从暑期开始,请徐老师帮助她补习数学,希望能够把她担任的课程上好..

有一天,对了,这已经是旧历的九月末尾,小萍从徐老师家里离开得迟了一些。我去过厨房了,回来的时候,刚好和她在柳树跟前相遇。远远地看见我的时候,她就显得有些慌张,临了,她停下来,依样恭敬地叫了我一声。

“孙老师。”

随即她又局促了,仿佛她不知道要不要用眼光看着我。

“哦,.....你现在,才回去?”

“嗯。”

她抬起头来。赧然一笑。

我们就这样分开了。我往前走,穿过操场,开始上几级随便砌起来的石阶,那时我不知为什么停下来,并回过头去。

小萍正望着我。也许我正是感动身后有她的目光,才禁不住回过头的。她站在小路的尽头,就要拐弯的地方,面向着我,并没有什么遮掩。......跟着她就跑开了,也没有什么遮掩,小姑娘一样好奇和羞怯,却显出不以为是做错了什么事。

我不禁笑了,看了一回小路;那时我才发觉,在柳枝的掩映下,小路原也是很动人的,尽头连着一道浅浅的斜坡,静静地被阳光照亮,上面的灌木丛蒙上一层淡淡的金黄,还有一束石榴花怒放......

这样的,又是好些日子一天天过去......

我没有再和小萍说过话。她对于我,是这样的熟识,又这样的陌生。照说,多半还该就这样陌生下去,情形不往往是如此?

但是,我们却亲近起来了。

我不知道生活为什么让我和小萍在这人世的一隅相逢。也许,追究这一点是没有必要的吧,这正是人世的日子!仿佛我不遇见小萍,也会遇见一些什么别的,虽然情形就不定大为两样,但归根结底都是生活的赐予。

当我想起小萍的时候,心里总是这样明亮,因为她本身既明亮,又连带着阳光;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是那样的晴朗,而我们的第一次比较多的谈起话来,也是在十月小阳春里的好天气。

那是一个星期天,学校里差不多空无一人。

久雨初晴,同事们都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。我们学校教师之间,很有一点“小国寡民”般的不相往来,这样庶几能免去许多是非。我只隐隐地知道,有一位在自家屋里不停地做家俱,有一位反来复去地拆装一架半导体收音机,还有一位一本一本在看医药书,到野外去挖几味草药......那天呢,都看不见他们。

午饭过后,我坐在自己的小屋里,把门打开,让阳光的气息透进来。开始,我读一本残缺的小说,我用一叠旧的练习本从卖食盐的女人那儿换来的,她用它来包杂物;那是一本契诃夫的小说,我清楚地记得我读着的一篇叫《圣诞节的前夜》。......后来,渐渐的,那种时时袭来的,又亲切又忧伤的情绪爬上了我的心头,扩散开来,我把书本放在桌上,让眼光漫无目的地从门那儿望出去,......那是空无一人的收割以后被犁开的水田,林木疏落的近山和远山,都不声不响地沐浴在澄清的阳光里;田埂上有一棵杉树立着,孤独地被阳光照得透亮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我听见屋外的泥地上--我说过了,那儿有一棵桃树,两株李树--响着清晰的脚步声,停了,又响起来。

我站起来,走到门边。

是小萍!

......其实,我已想到是她?或者盼望是她?

她看见了我,赧然一笑,象那天在柳树下一样。“......徐老师......不在......”她说。

我告诉她,徐老师到乡下去了,清早就去的。

她走过来,站在桃树下。

“孙老师,你就住这一间?”

我说是的。

“那么,”她用她的那么明净的眼光看着我,“大家都出去了,你咋不出去玩呢?”

我笑了,告诉她,在屋里坐坐也好的。

“就这样坐着吗?”

“哦,也做一点事情。”

我伸手到衣袋里去掏烟卷,但不在,在桌上,我回过身去取。

她走近了一点,倚在门那儿,打量着我的屋子。

我邀请她是否进来坐一会,她大大方方地进来了,站在我用来作书桌的一张临窗的条桌边。我请她坐,她便在靠着壁板的我唯一的一张没有漆过的条凳上坐下了。

开始,我们随便地说着点什么,后来,在一次停顿过后,她说:

“孙老师,我觉得你和别的老师不一样......”

“哦,”我不以为然地问她,“什么地方不一样呢?”

她被难住了,明媚地笑起来。但她终于说:

“要我说,我当然说不出;......我觉得你好象在想很多事,心里很苦。”

我似乎受了一击,但撑住着。

“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呢?”

“我也说不出,”她说也许是根据我的态度而觉得自己乱说了话,有些害羞,“我只是,觉得......”

我默然了。一个善良而深情的少女的心,就象一面边一个锈点也没有的明镜,不依靠分析,也不借助推理,就能照见一个人的心灵。而这一种照见,不是为了探索,也不怀别的目的,只因为她有一颗纯洁的心,好比一颗星就有一颗星的星光......

“孙老师,那天你买到了煤油没有呢?”

“哦,”我记不起来,“哪一天?”

她笑了,她也说不清楚。

“以后,孙老师你要煤油的时候,让我给你去买!”

“谢谢你,小萍,谢谢了。”

“我和她,很熟的。”

“谁?”

“她,——卖煤油的那个人呀!”

这一次,我笑了,我的思路还没有回过头来。

......后来,我送她出门。她已经走到最远的那一株李树下,忽然又回过身来。

“孙老师,你给我一只油瓶!”

我还没有回答,她兀自笑了。

“不,不用,我家里有的,能找到!”

最后她说:“买好了,我给你送来......”

她走了,年轻、佼好的身影消失在木房的柱子那儿。......她哪一天看见我买煤油呢?我想。嗯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我从操场上或是小镇的街走过,已经莫名地不象原来那样淡泊,觉得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我的背后或侧面注视我;那是一双可爱的眼睛;也许我早已想到(或盼望)是小萍?但却从来没有承认;......现在呢,我好象明白一点什么了。

回到屋里,一眼看见我那黑褐色、不胜陈旧的壁板,我不禁有些疑惑:难道小萍真的来过这里?......我那间灰暗的屋子,是差不多没有人、而我也以为不会再有人来的!......但是真的有人来过了,刚才,小萍就坐在这张凳上;这儿恍然还有她年轻的容颜,存留着她的铃兰一般的芬芳;她确实是从这人世上走来的,从那一株没有叶片也没有花的桃树下走过来......

经过这一次……比方说徘徊吧,我们似乎更亲近了。

小萍匆匆地来,依依地去,在刚下过雨、地面留着浅浅的水凼、树叶也湿漉漉的时候;在如水的阳光浸着草地,小河和林子的时候;在墨一般的夜色笼罩、天与地的界限都消失在混沌之中的时候……

她来了,依样在门限那儿对我无声而明媚地微笑,却更为深情。

在小萍面前,我不敢用卑微的内心来妄自猜测她心中的感情;但是,一个人的心也容不得欺骗自己,从而欺骗别人。当小萍坐在我近旁,那样深情地望着我的时候,她的眼睛里有什么呢?有的是少女的深切的关怀、热爱和信任,使人觉得她的灵魂的纯真的跳动。她的心灵里的一切都向你坦露了,……象这样的,你怎能有一点点委屈呢?于是我想到了幼瑜。这是不能不想到的、也不会不想到的。我知道这一切从情理上究竟该怎样做才好,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对、不该。

可是我不会在小萍到来的时候有更多的思索和选择的余地,因为从小萍的神情看来,她显然不明白或者会以为这中间还有什么可思索和选择的,不等我说些什么,她已经愉快地微笑着,对我说起话来了,她的眼里的光辉把一切东零西碎的计较都驱散无余了。

但我总不能不对她说明。我优柔地想寻找一个相宜的时机。

小萍总是无误地在一切能够上我这儿的时候到我的屋子里来,有时她走得急,进到屋子里还微微地喘着气,说是晚饭迟了一点,之后又要把家里的水缸担满水就来迟了,有时呢,她懊恼地告诉我,说她正要上我这儿来,妈妈却要她做一件家事,她真急了,只好赶紧做完,然后才赶来。接着,就担心地问我是不是等待了很久,是不是不高兴。……其实,我们并没有约定过时间。看见她急急地赶来,听见她的喘息,简直还能窥见她的心跳,我的心激越起来,说不出的难受。

风渐渐地凄紧,雨又潇潇的,树叶都落完了,只剩下灰色的枝干,一进入腊月就下了一场冰凌……小萍依旧来来去去,这之中,旧历的年底来到了。

年是过得很冷清的,除夕我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看书,却也听到小街上有一点零星的爆竹。小萍没有来。初一的大清早,她来了,匆匆的,面颊因冷风的吹拂而红润润的。

“孙老师,你以为我不来了吧?”

她一进门就仔细地捉摸我的脸色。

“我心里真着急!”她坐不下来,一直走近我。“昨晚上我是要来的,但家里的人不让我出门,……两个叔叔拉着大家打牌。我一点也没有心思。我想,你一定在等我。……但叔叔们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看我们的!”

她告诉我她有两个叔叔,一个是本省的兰县,一个在北方的一座城市里,今年约好了来看他们一家,她吃早饭的时候还一定得赶回去。

“小萍,你今天就不要来了。”

“我不!……”她着急地说,“今早上我家里有客人来,徐老师也在的,……吃年糕,我给你带来了!”

她捧给我一个红纸包,外面依旧包着她的手绢。是蒸好了的、又圆又小的米糕。

“并不是很好吃,只是好玩,每一块都拴上腰带,”她爱娇地说,“……是我做的。”

是的,每一块都系着很匀净的、切得细丝的白菜。

她为我把炭火加大一些,又把我一夜在烟灰碟里积下的烟灰倒掉,才走了。临走,她走到我的面前,站着,直视我,用差不多恳求的声音对我说,要我一定等她,她一定要来的,早饭一吃完就来。

我准备用小萍送给我的年糕做早饭,但我掂在手里,终于一块也没有吃。

她真的很快就回来了。

她径直地推开门,投给我一个会心的微笑,转过身仔细地把门掩好。直到挪过凳子坐好之后,她才透过一口气,隔着猩红燃着的木炭,把她的手伸给我,仿佛说:“好了,我们现在在一起了!”

我们谈起话来。……后来,小萍向我问起一支歌曲,问我是不是刻那些歌词,因为她无意中听见他们学校里的一位老师唱过一次,很喜欢。我记不清楚了,那是原来的一支并不怎么好的电影歌曲,不知怎样一来又被人们悄悄拾起来。但我记得我曾经偶然习过一本歌曲集,就站起来,为她在书箱里找一找。

没有找到,几次的迁徙查抄,手边的一点书籍早失散得不剩几本了,但是,却不知从哪一本书里翻出几张照片,簌簌地掉在地上。

“照片?”小萍问,“谁的呢?”

我一一地拾起来,失笑了:“我的。”

“快给我看看!”

那是几年以前拍摄的,象我们的流年一样模糊而黯淡了,不知怎样还存留下来。我想了想,把它们递给小萍。

不多的几张,她一张张地仔细看过去。把照片还给我时,她却留下了一张。

“这一张,”她把照片捏在手里,那是很小的一张,“就不还了,好吗?”

一时我没有话。

“孙老师,”她又问,眼光闪烁着,“……好吗?”

“可是,小萍,这不是一张……别人的照片?”

“嗯?”

“而且,是一张……,你不该留着它,……就是我送给你,你也不应该要。”

小萍似乎明白一点什么了,我看见她的双额绯红起来。

“孙老师,”她低下了头,轻声地说,“我并没有……随便要别人的,……这是你的……”

一张照片也许是不要紧的,但我心里所想的并不是一张照片。

我终于说出来了:“小萍,你知不知道呢?我有一位……”

“我知道的。”

我惊诧了:“你知道些什么呢?从哪儿知道的呢?”

“我听我们学校里的老师说的,说她在大城市里工作,原来是你的同学……”

哦,小萍她不是不知道,而是知道的。我不由得又象上次一样,聚拢眼光来,长久地注视着她……

但她依然明媚地笑着,从她美丽的眼神里看不出一丝阴影,一丝格外的情形。后来,她被我看得有些害羞了。

“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呢?”她轻轻地用手推我的膝盖,摇醒我。接着,她象原来一样顽皮地说:“我这样子,和往天又有什么不同!”

“那么,小萍,你是怎么想的呢?”

“什么怎么想?”她茫然地问我,不明白。

“……就是,关于她……”

“哦,”她恍悟过来,现出一种羡慕的神情,热忱地说起来,“我想过,想过好多次呢!我想,她一定很好,不管哪方面都好,完全不象我这咱野样子,也不象我们这儿随便哪一个。还有呢,她对你一定很好!”

小萍她是这样想的!她的话里完全没有哪怕一丝正言若反的意味。

“还有呢?”我问。

“还有,我想不到了。”她摇摇头,因此而很自愧。

我默然了。我想问小萍:既然这样,你为什么还要上我这儿来呢?为什么还要对我怎么好呢?但我没有问。能为什么呢?难道可以这样问小萍吗?……可以问幼瑜为什么不来,却不必问小萍为什么要来!

……但是,就在当天下午,小萍走后不久,我十分意外地接到一份电报;是幼瑜发来的,她说四天以后要到青羊场来。

这简直有些叫人不相信……,也许,幼瑜她……?

四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。到了幼瑜要来的日子,从清早起,我就仔细倾听大路上的车辆驶过的声音。青羊场不通驶客车,幼瑜也不会步行,那么,她唯有搭上驶过青羊场的载重货车。好在正是寒假,有几天空的日子,学校里沉寂得很,车辆从路上过是听得很真切的。

早上没有车驶过。正午来了一辆车,但幼瑜没有来。

下午,小萍来了。

“温姐没有来?”她轻轻地推开门,眼光清炯炯的。

“哦,没有。”

她悄然地点头:“只来过一辆车……”

她也注意车辆,在和我一道等待。

接到电报的第二天,小萍来的时候,我把消息告诉了她。“真的?”她的眼光兴奋地闪亮起来,为我高兴,也为她将要见到幼瑜而高兴,脸上又现出了那种仰慕的神情,一下子沉浸在愉快的冥想之中。后来,她转过脸来望着我,好象有什么事情使得她很慌张:“那么,孙老师,你说我该怎么称呼她呢?”我想了一想说:“称她姐姐好了。”她嗔娇地看了我一眼,羞怯地笑起来,笑得那般真切:“咋行呢?象我这样一丁点,咋能叫她姐姐呢?”她把自己看得很低、很小。但毕竟没有更合适的称呼,她终于同意象这样。“我就叫她姐姐,”她点了点头,接着兀自笑起来,仿佛感到她做了一件愉快的、却是可笑的事情。

“今天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车来!”她说,怀着热切的期望。

“她不能来,也说不定……”

我这样说是有自己的考虑的,我毕竟比较了解幼瑜。

“不会的,孙老师,温姐姐要来的!”

……下午很快就过去了。一直到黄昏,还有两辆车驶过。每次我都走出屋子,到学校旁边的土坡上去探望。每一次车都是隆隆地驶过去,一切又很快归于岑寂,看不到一个人影,只是铅色的天低低地压着,灰黑的,蒙着一层薄薄的泥泞的大路无声地伸延……

我最后一次走下土坡的时候,暮色已经合围了,小街零星在闪着灯火,隐隐地传过来有线广播。我回到小屋,把油灯拨亮。

坐了一会——最后倾听了一会之后,我开始找出一本书来。仍是一本残缺了的,不过却是另外弄来的一本。

但我听见了脚步声。

这样地过了一阵,我站起来,端上油灯,打开门。看见桃树下有一个人影,那么,是小萍。

“温姐姐没有来?”她走了过来。

“没有,——你快进来吧!”

我给她沏了茶,把火弄得旺一些。

“小萍,外面很冷,风吹得很厉害呢……”

“准是没搭上车,”她却用心去想着,“你想,货车是不一定碰得上的,碰上了,也不一定能够带人……”

“是这样的。”我说,“今天晚上,你叔叔和弟弟他们,在做些什么呢?”

但小萍不肯转换思路。

“又在打牌!”她继续说:“一听见街上有车,我就跑出去看,……但后来那一辆开过去的时候,我刚好在吃饭,我以为……”

“可是,真来了,你也认不出来。”

“我认得出来!”

我自己落到话题里去了。

“那你说说看!”

“叫我说呢,是的,叫我说我说不出来,……不过,我知道,如果温姐姐来了,我一定能认出来!”

……整个晚上,我总想把话题岔开;幼瑜要来,又何必推测?幼瑜不来,又何必推测?主要的是,一推测就会直推测下去,沉重得叫人受不住,但直到临走,小萍还是坚持温姐姐明天会来。

第二天幼瑜仍没有来。

“明天!”小萍说,“明天一定要来了!”

第三天黄昏,我又开始点燃油灯。

“孙老师,温姐姐来了!”小萍快乐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来。

“那好,”我在屋里回答她,“让我们打开门欢迎!”

但日子好象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嘲弄人的机会的;在我的门外,相互地拉着手站着的,正是幼瑜和小萍。

是不是小萍比我更有信心,所以她接到了幼瑜?

……当我和幼瑜一道邀小萍也进屋里来的时候,她推辞了。

“温姐姐,孙老师,我回去了,”小萍说,“我等一会再来!”

我说:“为什么要等一会呢?”

幼瑜告诉我,她晚上要住到小萍家里。她一下车,小萍就接住了她,一同到小萍家里去了,并且已经相约好了。因为小萍家里的人都到乡间作客去了,家里仅剩她一个人,一切都会方便的。

“等一会我再来接温姐姐!”小萍甜甜地说,她确实是很高兴的,幼瑜也愿意住在她家里,她就更高兴了。

我本来已经和徐老师说好,我到他那儿住几天。但我又忧心自己的一间屋子太冷,幼瑜会住不下去。现在好了,我松了一口气。

“小萍,你不用来了,”我忙着对小萍说,“天这样冷!我们自己会来的!”

“不,我来,我晚一些再来!”

不等我们再说什么,她走了。

我竟然和幼瑜相对地坐着了,在寂寂的、寒冷的夜里,守着一盆木炭火,听着风不住地从纸窗上掠过去……

这仿佛不是真的。这人世上还真有一个幼瑜?一时间我禁不住恍惚。……但这是真的,幼瑜正坐在我的桌子边。我真的看见了她那敛着的双眉、抿着的嘴唇。她穿着一件崭新的、深棕色的呢子短大衣,围着一条白色的尼龙巾,依旧纤弱、文静、雅致,而内心的活动也轻易不能从表情上看出来。只是,显然的,也不象原来那样年轻了,时间毕竟过去了许多,而且又是这样过去的,真叫人有宛若隔世之感。

“幼瑜,”我心里掠过一个想法,便说出来了,“真的,谁想得到呢?……我们可曾想到过吗?我们的又相见,竟然是这样一个我们原来完全不知道名字的小镇上,在这月黑风紧的夜晚,在这样一灯如豆的小屋里……”

我是不无激动地这样说着,但我发觉她默默地,就惭愧起来,说不下去了。一切是这样清楚,这不是多余的?

我们紧要地要说的,当然是关于我们自己;但这太难堪了,叫人不敢轻易提起。……但是,又总是不能沉默下去,后来,我只好挑无关紧要的。

“怎么晚才到,是没搭上车吧?”

“只有在县城的车站上等货车!”

这是不难想见的事实,也是我们彼此清楚的。

“家里的人还好吧?”

“好,有时也不那么好,不是什么样的日子都得过一过?”

这是一本小说里的句子。

“你这一次……”

“是抽到工作队,下乡去。……顺便来看看你。”

“哦,这很顺便。”

但这决不会顺便,非绕道不可。我觉得我的话露了锋芒。但幼瑜她稳住了,没有动声色。

“你看,我们这儿一切就象这个样子!”

“你以为我那儿就一定比你好?”

我笑了,跟着她也笑了。

“幼瑜,我们别这样说话……”

“我并没有要这样说呀!”

但我们终没有别样的谈话,直到小萍来的时候。

小萍给我们带来一包南瓜子。幼瑜对小萍显得很亲切。她喜欢小萍。但也还有一些别的意思。后来,幼瑜提出玩一会牌。我知道她对纸牌是没有兴趣的。小萍则在一旁用眼光征求我的意见。我赞同了,高高兴兴地找出一副纸牌来。

“不用说了,我是输定了。”我一边分牌一边说。

“好吧!”幼瑜满面笑容地说:“我赢好了,——但赢一些什么呢?”她问小萍:“小萍,我们赢一点什么呢?”

小萍笑着,不知道该赢一点什么才好,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。

“也许,”我说,“事情真象杰克.伦敦说的那样:他们输掉了一切,却赢得了生活。输就是一种生活?”

幼瑜兴致勃勃地拿到了一手好牌,说:“要真是这样,一切可就够轻松的啦!”

我们把牌玩下去。如果有人能看见我们,一定会以为我们玩得又高兴、又认真。

小萍有些拘谨,牌出得很小心,并不愿意赢。她是真正高兴的,末了,她仔细地算了每一家的得分。

“哟,刚好打平!”她对这样的结局很满意。

“那么,都输了!”幼瑜说,并不看我。

我把牌收拢来:“不能吧?不是有人要差上这么几分?”

“谁呢?”幼瑜问。

我已把牌合在一起了。

“也只是差五分!”小萍认真地解释:“差五分是不算输赢的。”

幼瑜还是追问:“究竟是谁差五分?输在谁的手里呢?”

“都输在这一副装璜得非常美丽的纸牌之中!”我说。

只有小萍不说话,她觉得自己不会说话,情怯怯地,怕我和幼瑜笑她。

……她俩走了以后,我为幼瑜收拾网袋,里面有一条烟卷,而我可是连续两天没有能够买到烟卷了,于是我把自己抽屉深处的一本小书找出来,用纸包好。那是一本《一个人的遭遇》,我藏下来,准备送给她的。

幼瑜本来可以在青羊场里耽搁三天,但只待了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。

第二天,幼瑜很早就来了,她一个人来的。

昨晚上第一眼看见幼瑜,我就知道她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告诉我的。她要看一下我;大雁南飞的时候,还不免偶一回头北顾,何况人呢?何况幼瑜还步履踟蹰?她怎样远来,就她来说,定然费了不少思索。说不定,这就渐近了尾声?已经坚持过了,那还是坚持着吧,更不用说起什么来为难她。

“孟陶,”她的情绪看上去要好一些,对我微笑着,“我们来做早饭!”

“好的,”我扔掉手中的烟头,“你吩咐吧,需要什么,我设法弄来!”

“只吩咐吗?”

“是这样的,分工不同!”

她瞥了我一眼:“这就是你活该接受这样的分工的原因……”

“我可是至今不悔。”

“那么,好吧,”幼瑜问,“厨巾呢,有吗?”

“这个……”

“炒锅呢?”

“我设法,设法?”

“刀总是有吧?”

“……用小刀行吗”

“用来切菜?”

“我试过多次,能切出细丝!”

“菜板呢?”

“这个能找到!——不就是一块木板?”

幼瑜叹了一口气:“干脆说吧,什么都没有!”

“但又总是什么也没有!幼瑜,请想想吧,我们不是比先前阔多啦?”

“我不愿说空话。”

“我也不愿!——让我们到厨房里去借一点什么吧!”

我们终于动起手来,想了好些办法,渐渐地变得高兴,把一餐饭整顿出来了。

“幼瑜,你看,面包和水!”

“嗯?”

“常人的,我们自己的饭菜!”

“怎么样呢?”

“不是神仙的饭菜,——只见一个老道在吃喝,桌布上其实什么也没有;也不是勇士的饭菜,——地是牵一头牛来,抓住两只角,就从那儿开始吃!……这是一个叫山嘉的人说的!”

“我不想知道山嘉说什么。”

“好吧!……可见,还是该自己动手把饭做出来。”

“对付一餐饭当然可以。”

“即便不是一餐饭呢?”

“那就不象这样轻松!”

“我不这样看。”

“那是你……”

幼瑜现出抑郁来了,我赶紧转换话题:“我们吃饭?”

“小萍还没有来。”

“你约了她?”

幼瑜点头。

……果然,过了一会,小萍来了。

我们立即邀小萍坐下。小萍显得不知如何是好,把眼光投向我。那是我十分熟悉的眼光,小萍常常这样征求我的意思。

“你陪我们吧!”我继续邀请道,于是我们坐下了。

幼瑜带来一瓶甜酒。

饭后有一点淡淡的阳光。小萍告辞了,我陪幼瑜看了一回学校的土坡,林子,小河。细草枯黄,索寂的林子里簌簌地腾跃着一群麻雀,小河里只有浅浅的一点水,冷冷地清绿,白色和黄色的石块现出来。

……黄昏,小萍带来一个消息,一辆货车当晚要开往县城。幼瑜静默了一会,决计要搭那辆车,说是怕一时再碰不上别的车。

我不能不同意。

我很想送幼瑜上路,送她到县城。然而不能够,不经允许,我是不便离开的;教师们立即就要集中起来,分派到乡里去。

小萍先到街上去为幼瑜联系那辆车,我为幼瑜提好旅行袋。我们从老柳树下走过,绕过学校旁边的小丘。这也算是离别吧;也许是这突然到来的离别催促了我们,我和幼瑜靠近一些了,小心地说起话来。

“幼瑜,”我说道,“你这次来,家里的人不知道吧?”

“要是知道,就不会让我来了。”

“那么,他呢?”

“我们一道来的,他在县城等我。”

风吹起来了,掀动了她的头巾。

“小萍常到你这儿来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她是一个漂亮的心地很好的姑娘。”

“你也这样以为?”

“看得出,她很喜欢你。”

“这样说还不准确。”

“你也很喜欢她。”

“不光是喜欢……”

一群麻雀噪着,从我们的身旁撵过去了。

“你们这一次去的地方很远吗?”

“不能说近吧。”

“你们在一起?”

“只隔三里多路。”

“这就好一些。”

“……每一次出来,都亏他照顾。”

我们靠近了小街,加快了步子。

“烟不要抽得太多。”

“这很难。”

“买一只锅子吧。”

“好的。”

“晚上也不要睡得太迟。”

“好吧。”

车,就在前面停着。小萍正向我们招手。

“我该往哪儿寄信呢?”

“过一段我再告诉你。”

“你先写?”

“嗯,……我先写。”

……两分钟后,连汽车隆隆的声音也不复再有。小街上的一只狗,黑色的,眼眶那儿却是一团白色,曾追逐那辆车,现在也安祥地在一处檐下卧好了,伸长前爪,蜷缩着后足,神情倦慵,仿佛从来不曾有什么事情发生。

晚上小萍很早就来了。看见小萍,我才相信幼瑜真的来过了,而我也是真是活在人世上的,真正置身青羊场,而不是在梦里。

当然,我们谈起了幼瑜。

“温姐姐真好……”小萍回忆着,眼色同样温馨。

“是吗?”

“那样的秀气,走起路来轻轻的,一步一步的,……好会说话啊,懂那么多事情!”

我笑了,“走路能不是一步一步吗?”

“我呢,就不行!”小萍沉思着,轻轻地叹了一口气。

“孙老师,”她继续说,“也许,昨天不该是我去接温姐姐……”

“为什么呢?”我思量着小萍为什么说会这样想。“……对了,你怎么接住她的呢?”

“其实,我也还没有想清楚,不知怎样的好。……但是,天快黑下来的时候,我正要到你这儿来,突然,听到开过一辆车子,……我马上跑到街上去。刚好温姐姐从车上下来。……我一看,就觉得她一定是温姐姐,不知道怎么样就走过去,慌慌张张地说:“……你是温姐姐吧?”

“幸好我没有认错!”她高兴地接着说,欣慰地笑起来。“开始,我真慌张,后来就好了。……温姐姐开始让人有些害怕,我生怕说错了话,怕她笑我,其实,她对人很好,脾气特别好!……昨晚上,她在我家,还和我说了好久的话呢!”

“哦,你们说了些什么话呢?”

“也没有什么,这样那样的事情。”小萍转过她的脸庞来,象往常那样的眼光直直地看着我,神情有些疑惑:“孙老师,我请温姐姐到我家去住,又来和你们一起玩,你们心里……是不是会不高兴呢?”

“哦,小萍,那我们真的是不知好歹了!不是她邀请你来的吗?”

“这到是的。”

小萍想了想,放心地笑了。

……窗外风吹得很响,是春风了吗?

“孙老师,温姐姐她一个人还要赶到乡下去?”

“唔,是的。”

我没有把另一个人说出来。

“啊!”小萍赞叹说:“走得好远哟……”

“小萍,有的时候,人们不得不这样。”

她思索地点点头。

我们静默了一会。小萍的神情不象往常那样明丽,戚戚的,心头象有些什么疑虑。

后来,她抬起了头:“孙老师,我想不起来,温姐姐家里的人为什么会不高兴你。”

原来是这样!

“小萍,”我笑了,“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生活得好一点呢?”

“他们觉得温姐姐和你在一起不好?”

“你看,这样远,这样苦,而且还不知道下一刻就会发生什么不幸……”

“不,”小萍摇摇头,轻声地说,“这不要紧!”

“可是,小萍,这不能说不要紧……”

小萍仍旧摇头,思量地说:“只要温姐姐自己觉得好就行!”

“温姐姐也不觉得那么好。”

“真的?”小萍转过身脸来,吃惊地望着我,不相信。“温姐姐觉得和你在一起不好?”

在小萍看来,这怎么会、怎么可能呢?

我停了一停,说:“好的;但是,到后来,渐渐地也就觉得不那么好了。”

“哦,孙老师,这怎么会呢?”

“小萍,……如果你现在还不明白,那么,到以后,慢慢的你也会明白了……”

“以后和现在会不一样?我不信!”

“但是,小萍,会的。”

“才不哪!”小萍摇头。跟着,她仿佛明白了什么,惊惶失起来:“孙老师,你说的话,也是在说我,……不相信我!”

“啊!小萍……”

我没有想到谈话一下子会变得这样尖锐,十分的不安了,好一会说不出话来,……我能说什么呢?我能对小萍说些什么呢?

我徒然地在心里搜寻着的时候,小萍在一旁默默地不说话,微微低着头。

后来,她仿佛拿定了什么主意,抬起头来,眼光闪烁着,直直地望着前面,低低地说:

“……我知道,你会不相信;可是孙老师,你看我以后吧!……”

她的双眉微微蹙着,隐隐地露出一股英气,仿佛在心底里印证一些什么。略一停,她点了点头,又说了一遍:

“你看吧,孙老师!”

我还没见过小萍的神情这样严毅。这种庄重的神情使她的面庞更加美丽动人,简直要深深地嵌进人的心底,使人想到温柔的心并不是软弱的心,会比冷漠的心更坚韧,让人从此不能疑惑她的挚诚。

我连忙用一些话对她解释。显然,我的解释并不清楚。但小萍并不在意,既然她那么相信自己,尽可以不在意了。

……那天晚上,小萍久久地不肯离去。一直陪着我,仿佛她一旦走开我就会有什么不幸。这一半也是因为我们分开一段了,第二天下午老师们就要集中,然后到乡里去,直到学校开学才能回来;多久才能开学,这都是预先不能料定的,所以我和小萍也不知道要隔多久才能相见。

“孙老师,”临了,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候,小萍要我向她保证,“我走了以后,你再也不要去想伤心的事情!——不然我不走!”

“好,我不想。”

“也不要再看书!”

“不看了。”

“马上睡觉?”

“是的,马上!”

她仰起头来,切近地看着我,看我回答是不是只是为了安慰她。

“小萍,真的!”

她放心地笑了:“那么,我走了!”

她不反对我送她一段,我们一走出屋子。夜是寒冷而漆黑的。隔着一坝水田,对面的山坡上,有一些小小的,摇曳着的灯光。那是烛光,三点五点地连成行,在谁家的土坟前焕燃着。这是不允许的,但有人还是悄悄地在给新年前去世的长辈献上了,在深厚的夜色里显得那样无声而微茫,使人想起人的短暂而又悠长的日子。

在斜坡上,在一堆砌起来的砖块旁边,我们停住,小萍转过身来,站在我的面前,象早先那样切近地看着我,并把她的手伸给我。

“孙老师,你答应了我的!”

“什么呢?”

“嗨,你刚才说的!”

“哦,”我恍悟过来,笑了“好的,我回去就睡觉。”

我们分别了。……以后,我被编入工作队,跟着一位副书记,住进了一处叫漆树坳的地方。那儿的人们不愿一道出工做活路,而是悄悄地分成小组来种庄稼,有人买烟叶,冬天还有人烧砖瓦,还有人到远处去做木匠,这些都是关系到路线和道路的事情,必须一一制止,并使其以后不能再发生。

漆树坳里的乡亲们用阴郁的眼光看着我们。我的房东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,多一句话也不同我说,总是用包谷、菜叶和少许大米做了晚饭,吃完就早早地熄了油灯睡觉。我无法睡得那样早;但天气寒冷,屋里没有一点火星,我也只好躺下来,在一片漆黑之中想自己的心事。

不知为什么,在那些夜里,我常常无端地想起夸父追日和普罗米修斯偷火的古老故事,想到了人们的渴望和深刻的智慧,觉得这两个故事加在一起,人们的愿望就表达得很完善了。

自然,我还久久地想到了小萍。一想到小萍,我心里就禁不住一阵阵急切,觉得有好些话则必须尽快向小萍说明,而有好些事情则必须尽快动手去做,不然就会失去一些什么或者空负一些什么,铸成什么令人颤栗的大错……

我得尽快把这一切想清楚,找到一个头绪。

十一

转眼青山带雨,原草含晖,风也变得轻柔;人间的沧桑到底不能羁留轮转的节令,雨雨风风之中,又一个春天姗姗来临……

三月里,我从漆树坳回到了青羊场。小街虽然地如昔日,是一片暗淡的青灰,却也掩抑不住春光明媚。匆匆地踏上操场那几道石梯,我就看见我的小屋前面添了桃李的蓓蕾!

……走完那一片泥地,我看见屋子没有上锁,门是掩着的。我心跳了,因为我离开的时候,给小萍留下一把钥匙。我怯怯的,不知该怎样去推开那一扇门,却不知是我毫不在意地推开过几多次的!我正踌躇的时候,门咿呀一声开了,倚在门那儿的正是小萍!

“你回来了,孙老师!”她立即投给我一个深情而欣慰的微笑。我那样熟悉的、足以刻骨铭心的微笑。

不必说这一句话是多么的平常而微不足道,也不必说这一句话是这样的使人荡气回肠。我终于又见到了小萍,感动到了她的心跳,她的如玉一样的温良,和她的铃兰一样的芬芳……

她立即为我张罗起来,沏茶,安放座位。屋子里井井有条,火燃得很旺,飘动着细小、蓝色的火苗。我往火堆里烘着双手,往四下打量。小萍看着我,等我说出些什么。

“小萍,”直到现在我们缓过一口气来,坐好,我才说,“很久没有见到你了……”

她默默地低下了头,把她的手压在我的手上。

……过了一会,她倏地坐直了身子,仿佛想起了什么紧要的、愉快的事情,眼光闪亮地望着我,还没有说话就预先地感到了快乐。

“孙老师,”她说,把手伸进衣袋,“温姐姐来信了!”

“是吗?”

“有两封。——我每天都去邮电所的!”

我把信接过来,拆开了第一封。

孟陶:

离开青羊场之后一路平安,可勿念。

你大概从乡下回来了吧。

请你忘了我好了,永远、永远地。

深深地问小萍好!

祝安

幼瑜二月三日

小萍说:“这样短?”

她转过头满心忧虑地看着我。

我拆开了第二封。

孟陶:

昨天,我猛的抬起头来,你说我看见什么了呢?看见了一枝水灵灵的桃花,映在一碧如洗的蓝天上。大自然又春意盎然了!我不由得回过头来,可是,我的身边并不象以前那样,完全不象,有一个人并不在我身旁。也许走完这条小路,从拐弯那儿,他会迎面走过来?他跨着步子的样子,我都看得清清楚楚,然而,小路走完了,那个人并没有迎面走来。唉,你说,这叫人多么难堪!

有时我真想丢开身边的这一切,到他那儿去,不再看见眼前的这些脸孔,只要他好好待我就行了。但是,我想起子君来了,我们在一起过下去,是不是也有那么一天,她和她的涓生终于会过不下去呢?有时,我看着从头上飞过的白云(当然,这未免俗套),望上那云端去,然而,低下头来,只看见自己一双可怜的脚。

从前,我们一起看过一本《罗亭》,真为罗亭在爱情的紧关节要的时候撒手而懊伤,但我不是娜达丽娅,我刚好象是罗亭。在第一次考验来到的时候我就碰得粉碎了。不过这样也好,经过这样一次洗礼,我们慢慢会变得坚实起来。

但我知道,我已深深地伤了他的心,我不会不明白,我不能用另外的人来代替他,可是,我们在一起,1十1=2,两个人的烦恼会大于一个人的烦恼,更不要说现在,1十2=3,他不能原谅我吗?象安娜?卡列尼娜说的那样,如果你不能原谅,那你就不要原谅,因为你如果要原谅,就得经历我所经历过的,愿上帝免了你这个!

我并没有停下自己的步子,我在一步一步地赶,可是,我这样的行止不定、不前,不让人讨厌吗?他走得远远的,我觉得我已经捕捉不到他的思想的小鸟,待我们在一起,能过得好吗?

请写信来,在这儿的人盼信象盼大雁一样,然而,能飞来的大雁却不多,只不过一二只!

另外,请记住,无论如何,在八月里学校放假的时候,一定回来一次,千万来一次!

再见

你的幼瑜

二月二十七日

这封信长一些,使小萍得到了一点安慰。

“温姐姐写信写得多好啊!”小萍说,神情是深深向往的。

略一停,小萍问道:“孙老师,温姐姐说的“他”就是指你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那么,孙老师,子君是一个什么人呢?”

“哦,一个善良、真诚而美丽的姑娘,鲁迅先生写在一篇叫《伤逝》的小说里,她为爱情尽了苦难,最后死去!”

我随口说着,心里还在想着幼瑜的信,但是说到这儿,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,停住了;如果说子君是一个善良、真诚而美丽的姑娘,那么小萍呢,小萍不是象天使一样?到头来,一切会怎么样呢?

小萍正思量着,没有注意到我的心思,她默默地点点头,跟着问道:

“那么,涓生呢?”

“涓生?”我冷冷地说,不知怎样一来变得有些激动:“他平庸,软弱,利已,看不清生活的严厉,也不会权衡自己的能力;他没有力量从生活的海洋中撑过自己和船去,却又不能自甘淡泊,由自己一个人来肩负苦难,忍心让一位姑娘来和他自己一道受苦……”

我说着,那种要赶快把话向小萍说明、要赶紧做一些什么事情的想法,在我的心头见其强烈了,因为,能让一个难受的,往往还未见得是自身经受的苦难,要那种眼见你亲爱的人在为你受苦,而你自己却无力相救,才是一种莫大的悲哀!

十二

夜色来临的时候,小萍又来到我屋子里。还要过几天才能开学,四下里静悄悄的。那晨我划烯了一根火柴,正要去点燃卓桌上的油灯,一道淡淡的光亮从窗口射到桌面上来。我们一同向窗外望去,原来是猩红的、又大又圆的月亮,从对面那座黑森森的长满小树丛的山上露出面来了,显得离我们那么近。月光照亮了近处的林子,也散出了许多摇晃的暗影,使人觉得置身的是一个陌生而亲切、童话般的世界。

春天的夜晚是这样的生动!温暖,潮湿,刺人鼻息。有隐隐约约的、切切察察的声音不断传来,好象在那些夜色的深处有精灵在活跃。这就使人觉得自己的屋子太狭小了,气闷,油灯也太憔悴。

“小萍,”我对她说,“我们到外面去走走吧,已经暖和了!”

“我正想这么说呢?”小萍欢欣得很,“但怕你不愿意。”

学校座落的土坡正对着月亮,我信步走到斜坡上的时候,月亮整个地现出来了,低低地挂着,静瑰的,象一只大铜盘。

“我们坐一会好吗?”我问小萍。

脚下的草那么柔嫩,手摸着,微微的湿润。小萍说:“不要紧。”我们就坐下了。

月光是暗红的,只有水田才反映出淡淡的光彩,之处的林子山丘,是一片层次错综的黑色。月色与夜色融在一起,象茶一样浓,酒一样醺,比中夜的月明星稀更使人沉醉。而四下又是这样的绝无人迹,入耳的是渐渐起来的蛙声,还有不知名的夜鸟合影偶尔啼叫,和似有若无的虫吟……:我很快地沉寂下去了,小萍坐在我的身旁,抱着双膝,也默不作语。这时,人的心思象朝雾一样散漫,又象暮云一样凝重。

从侧面看过去,我也看见小萍的眼光是那样的炽热、安祥、柔和。

“告诉我,小萍,你在想些什么?”

“我在想,我还从来没有象这样的月光下静静地坐过,这多么好啊?”小萍轻柔地说着,夹着一点叹息。“我们原来,总是在月亮下跳哟,嚷哟,不知道这样坐一会……”

“可是,这样清静,你害怕吗?”

“我不怕。和你在一起,我不怕,永远这样坐下去才好呢!”

我心里估量着小萍的话。我知道,与其说小萍是沉浸在夜色里,无宁说小萍是沉浸在自己如夜色一样醇的爱里。

蓦地,小萍转过脸来对着我。

“啊,我想起来了,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,”她说,“……我是想等你回来就告诉你的!”

“你讲吧,小萍!”

“你走了不久,我家里来了一个客人,一位女的,又是另外一家人请她上我家来的……”

“唔,还这样复杂?”

“你才不知道呢,她到我家来,是向我妈妈说我……”

“说你?”

“是呀!”

我有一点不明白,但跟着恍悟了。

“是说媒?”

“就是哟,真好玩呢?”

小萍笑起来,一点也不忸怩,仿佛这并不是和她相关的事情。……这是完全可能发生的——而且一定会发生的,我开始用心地听。

“那一家,”小萍继续说,“有一个儿子,我们小时候同时住过一个院子,现在,通过他爸爸的活动,在药材公司工作。”

她停住不说了,仿佛事情已经说完。

我说:“小萍,那个人怎么样呢?”

“你说怎么样呢?”小萍反问我,很淘气的样子。她看了我一眼,忽地警觉起来:“孙老师,你不要笑我……”

“没有。小萍,我没有笑你!”

“那你为什么这样问我呢?”

“小萍,真的没有,……我是问一问,那个人怎么样,还有……”

小萍惊慌起来:“啊,孙老师,你以为我会同意?”

她一下子变得悲哀了,低下头去。

“哦,小萍,你听我说……”

她不听,连连地摇头。

“……孙老师,我知道,你是不相信我的,”她难受地说,依旧低着头,“可是,只要你觉得好,你就带我走,随你走到那里,我都愿意跟你一起去……”

我不说话了,久久地不说话了。小萍会象这样,我本来也不是不知道;尽管如此,我还是深深地震动了,感到不能再拖延了,一刻也不能再拖延了!

经过这一段来的思虑,我清楚事情是容不得我背过身去的。自欺,倘使能够,倒也罢了,但是欺人,而且是欺骗小萍这样一个有着黄金一样心肠的姑娘,怎么成呢?虽然我不相信人的生命和日子会长久停滞,不相信浩浩荡荡的江河水会不往东而流向海洋,但我深知自己,在眼下,还有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,是不会有平安的日子奉献给小萍的;我不是已经这样牵累了幼瑜?又怎能加上小萍?撇开这一点,我既然还背负着与幼瑜连在一起的爱情十字架,就还没有一份磊落而无愧的爱可奉献给小萍,然后和她在人生的途程上携手而行!至少。在八月我见到幼瑜以前,我决不能再牵连小萍。这一点,也许过于刻板了,但是,有什么好推诿呢?我们毕竟是东方这一片土地上的儿女!对了,八月,那是幼瑜那么郑重地说到的,我也感到那将是一个终结的日子,虽然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,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,并非结尾的终结!我必须毫不讳忌地对小萍说明这一切……

“小萍!”

“嗯。”

“我有些话,想跟你讲……”

她柔顺地抬起头,隐忍地望着我,对我点头。

我不由得有些犹豫,但还是下了决心。

“小萍,”我激动地说:“我不能欺骗你,也不能不为你考虑……”

接下去,我急急忙忙地,把心里所想到的都对她讲了。

小萍听着,神色越来越惊惶。

“不,不,孙老师,你咋会这样想呢?”我刚一说完,小萍就急迫地说:“你没有欺骗我,你一点也没有欺骗我,孙老师,你真的一点也没有欺骗我!你说的这些我全都知道,你不要这样想,都是我自己想这样的,你不要……”

小萍那样慌乱、紧张,使我心一下子胀痛起来。而且我顿时感动她说的话是对的,我确实也没有欺骗她,没有把什么事情瞒住她,不,事情不在这里。我有些撑持不住,但还是尽力支撑着。所谓欺骗,并非只是对过去而言;隐瞒过去的真相,当然是一种欺骗;隐瞒将来的真相呢?用虚幻的图象来遮掩人们现时的眼目呢?从某种意义上说,则是一种更大的欺骗!

“小萍,我没有向你隐瞒过去的事情,但我更不能对你隐瞒今后的事情,这才是更要紧的……”

我略一停,把话说下去:“所以,今后你不能再到我这里来,我也再不能和你这样相见!”

我是断然地把话说完的。

小萍完全惊骇了,好一阵子也说不出话来。这实在是过于突然了?或者,我的态度过于严厉了?她的动人的嘴唇哆嗦着,仿佛不敢把话说出来,年轻而美丽的脸庞那样的绝望而凄凉,叫人不敢多看她一眼。

……一只夜鸟不知从哪一片林子里啼叫起来,啊——啊!啊——啊!啊啊,啊啊……

“孙老师,”小萍低下头去,轻得象叹息一样地说,“你真要……这样?”

“真的,小萍,这是为了你好!”

“要是我……又来了呢?”

“不,小萍,你不要来……”

接下去,我说了好些话劝她。那当然是一些好话,无非说她的生命正年轻,将有另外的日子,不该象这样受我牵累。但不知为什么,说下去的时候,连自己也觉得空泛,不,不光是空泛,还总觉得蹊跷,疑心自己,感到有些地方不得要领。但我还是说下去,仿佛我心里藏着什么我还不能捕捉住的怯惧,不仅是在劝小萍,而且也是在劝自己,要让自己也相信事情确实是象这样的……

后来我们回去。那时雾岚在树林旁边浮动,地上有寒气在散开,细草更湿润了。我送了小萍很远,从另一条小路绕过学校,直到靠近街子的地方。一路上小萍都没有说话,只是在分手的时候,才抬起头来凄切地看着我。

“小萍,再见了!……也许,过了好久之后,我们还会见面的!”

小萍不说话,仍那样望着我,长长地摇头。

一颗细小的、黄色的流星从深蓝色的夜幕上划过,……隐隐的狗吠传过来。

我一个人顺着小路往回走,回到小屋里匆匆地点亮油灯,打开抽屉来寻找烟卷。我想坐下来,清理一会乱纷纷的思路。但我坐不下来。我不是终于卸下了一份重负?但我却感到一种更为严厉的、我还不清楚的重压。我隐隐感到了事情的似是而非,感到所谓的决断之中正藏着一种渺小,而表面的坚定之下有的不过是推卸和怯弱。……我开始安慰自己,说这不过是一时的难受罢了,开始的时候还困难一点,但慢慢的会好起来,人总是这样的,而一时的难受又总是远胜长久的负疚!

我想找地本书出来廓清一下我心中弥漫的尘埃,让别人的深沉的灵魂来照亮一回我心中弥漫的灰雾,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常常这样救自己。但那夜晚,我找不到一本合适的:说理的,刻板而沉重;叙事的,冗长而萎琐;悲伤的,显得过份矫揉;欢乐的,不过是一种浅薄的轻松!……我终于推开了书本,决定到春夜里去走一走。

门依旧吱呀地打开,我正要跨出去的时候,却怔住了。

小萍!

她正倚在门限那儿,不知已经过了多久!

“小萍,”我喊道:“你……春寒啊!”

她不说话,只是那悲愁而钟情地望着我;她已经是泪流满面了,飘零的发丝贴在面颊上,眼里的雾一样思虑,看一看都要叫人心碎。

“……孙老师,这真叫人……害怕……”小萍靠着我,啜泣起来了,“要是……你就这样……不理我,叫我……怎么办呢?……”

我说不出话来。我的心里有一道好强劲的、好博大的旋律在展开,像满荡荡的江水一样漫过去。小萍她爱我,她不过是整个心充满爱就是了,没有虚荣的推敲,也没有利害的计较,只呈现出来,而不要求回报;人们心里的爱有这样宽阔吗?人们心底里的爱正是这样宽阔!一时间我明白过来了,相形之下,我心里的那一点考虑,实在庸俗而窄狭,而我的那一点点决断,也只不过是一点怯弱、利已、可笑的忸怩作态,也不比涓生的躲到别人施舍的炉子跟前高明不了多少!

“小萍,快坐下来,”我连忙说:“你快坐下来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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