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应台:关山难越
喂──今天好吗?
......
今天好吗?你听见吗?
他念诗,用湘楚的古音悠扬吟哦:白日依山尽,黄河入海流。他考你背诵:
天高地迥,觉宇宙之无穷;兴尽悲来,识盈虚之有数......关山难越,谁悲失路之人?萍水相逢,尽是他乡之客。
他要你写毛笔字,"肘子提起来,坐端正,腰挺直":
"鹏之徙于南冥也,水击三千里,搏扶摇直上者九万里,去以六月息者也。"野马也,尘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天之苍苍,其正色邪?其远而无所致极邪?其视下也,亦若是则已矣。
你问,"野马"是什么?"尘埃"是什么?是"野马"奔腾所以引起"尘埃",还是"野马"就是"尘埃"?他说,那指的是生命,生命不论如何辉煌跃动,都只是大地之气而已,如野马,如尘埃。但是没有关系,你长大了就自然会懂。
他要你朗诵"陈情表"。你不知道为什么,但是你没多问,也没反叛,因为,十二岁的你,多么喜欢字:
臣密言:臣以险衅,夙遭闵凶。生孩六月,慈父见背;行年四岁,舅夺母志。祖母刘愍臣孤弱,躬亲抚养。臣少多疾病,九岁不行,零丁孤苦,至于成立......茕茕独立,形影相吊。而刘夙婴疾病,常在床蓐。臣侍汤药,未曾废离......
他坐在一张破藤椅中,穿着一件白色汗衫,汗衫洗得稀薄了,你想"褴褛"大概就是这个意思。天热,陈旧的电风扇在墙角吹,嘎拉嘎拉好像随时会解体散落。他用浓重的衡山乡音吟一句,你用标准国语跟一句。念到"茕茕独立,形影相吊",他长叹一声,说,"可怜可悯啊,真是可怜可悯啊。"
然后,他突然要你把那只鞋从抽屉里取出来给他。
其实不是鞋,是布。布,剪成脚的形状,一层一层迭起来,一针一针缝进去,缝成一片厚厚的布鞋底。原来或许有什么花色已不可知,你看它只是一片褪色的洗白。太多次,他告诉你这"一只鞋底"的来历,你早已没兴趣。反正就是炮火已经打到什么江什么城了,火车已经不通了,他最后一次到衡山脚下去看他的母亲,他说"爱己"──湖南话称奶奶"爱己",你"爱己"正在茶林里捡柴火。临别时,在泥泞的黄土路上,"爱己"塞了这只鞋底进他怀里,眼泪涟涟地说,买不起布,攒下来的碎布只够缝一只鞋底。"儿啊,你要穿着它回来。"
他掏出手帕,那种方格子的绵布手帕,折迭得整整齐齐的,坐在那藤椅里,开始擦眼睛,眼泪还是滴在那只灰白的布鞋底上。
你推算一下,自己十二岁,那年他才四十六岁,比现在的你还年轻。离那战争的恐慌、国家的分裂、生离和死别之大恸,才十四年。穿着布鞋回家看娘的念头,恐怕还很逼真强烈。你记得,报纸上每天都有"寻人启事",妻子找丈夫,父亲寻子女;三天两头有人卧轨自杀,报导一概称为"无名尸体一具"。
他是不是很想跟你说话呢,在他命你取鞋的时候?是不是看见你幼稚兼不耐的眼神,就静默了呢?
白天的他,穿着深黑的呢料警官制服,英气勃勃地巡街。熟人聚集的时候,总会有人问母亲当年是否因为他如此英俊而嫁给他,母亲就斜眼睨着他,带几分得意,"不错啊,他是穿着长统靴,骑着马来到杭州的。到了我家的绸布庄,假装买东西,跟我说话......"他在一旁笑,"那个时候,想嫁给我的杭州小姐很多呢......"
乡下的街道充满了生活。商店里林林琅琅的东西满到街上来,小贩当街烧烤的鱿鱼串、老婆婆晒太阳的长条板凳、大婶婆编了一半的渔网渔具、卖冬瓜茶和青草茶的大桶,挤挤挨挨占据着村里唯一的马路。有时候,几头黑毛猪摇摇摆摆过来,当街就软软趴下来晒太阳。客运巴士进村时,就被堵在路中。你看见他率领着几个警员,吆喝着人们将东西靠边。时不时有人请他进去喝杯凉茶。你不知道他怎么和乡民沟通,他的闽南语不可能有人听懂,他的国语也常让人笑话。他的湖南音,你听着,却不屑学。你学得是一口标准国语,那种参加演讲比赛的国语。
晚上,他独自坐在日式宿舍的榻榻米上,一边读报,一边听"四郎探母",总是在那几句跟唱:"我好比笼中鸟,有翅难展;我好比虎离山,受了孤单;我好比浅水龙,困在了沙滩......"。弦乐过门的时候,他就"得得了啷当"跟着哼伴奏,交迭的腿一晃一晃打着节拍。"四郎探母"简直就是你整个成长的背景音乐,熟习它的每一个字、每一个音,但是你要等候四十年,才明白它的意思。
或者,当爱己将鞋塞在他怀里的时候,他也是极其不耐的?要过数十年,白山黑水涉尽,无路可回头时,他也才明白过来?
你要两个在异国生长的孩子去亲近他,去讨他欢心。两兄弟说,"但是,我们跟他没有话说啊。而且,他不太说话了。"是啊,确实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,他走路的步子慢了,一向挺得直直的背脊有点儿弯了,话,越来越少,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。奇怪,何时开始的?显然有一段时候了,你竟然没发现。
这样,你说,你们两个去比赛,谁的话题能让"也爷"把话盒子打开,谁就赢。一百块。老大懂得多,一连抛出几个题目想引他说话,他都以单音节回答,"嗯"。"好"。
"不错"。你提示老大,"问他的家乡有什么。"老大问了,他说,
"有......油茶,开白色的花,茶花。"
"还有呢?"
"还有......蜥蜴。"
"什么?蜥蜴?"两个孩子都竖起了耳朵,"什么样的蜥蜴?变色龙吗?"
"灰色的,"他说,"可是背上有一条蓝色,很鲜的蓝色条纹。"
他又不说话了,不管孩子怎么问。
你对老二使一个眼色,附在他耳边悄声说,"问他,问他小时候跟他妈怎么样──"
老二就用脆脆的童音说,"也爷,你小时候跟你妈怎样啊?"
"我妈妈?"本来低着头吃菜的他,突然抬起头来,很精神。"我告诉你们听啊──"他放下了筷子。
孩子们瞅着你偷笑,脚在桌子底下踹来踹去。
"有一天,我从学校回家,下很大的雪──从学校回家要走两个小时山路。雪很白,把我眼睛刺花了,看不见。到家是又冷又饿,我的妈妈端给我一碗白米饭──"他站了起来,用身体及动作示意他和妈妈的位置。孩子们笑翻了,老大压低声音抗议,"不行,一百块要跟我分,妈妈帮你作弊的──"
"我接过妈妈手里的饭碗,想要把碗放在桌上,可是眼睛花了,没有想到,没放到桌上,‘空'的一声碗打到地上破掉了,饭也洒在地上了。"
老二正要回踢哥哥,被他哥哥严厉地"嘘"了一声要他安静;"也爷"正流着眼泪,哽咽地说,"我妈妈好伤心喔。她不知道我眼花,她以为我嫌没有菜,只有饭,生气把碗打了。她自己一整天冻得手都是紫青色的,只能吃稀饭,干饭留给我吃,结果呢,我把唯一的一碗饭打在地上。她是抱头痛哭啊......"
他泣不成声,说,"我对不起我妈──"
孩子们瞅着你,小声说,"你好坏。都是你。"
你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开水,说,"爸爸,你教孩子们念诗好不好?"
他擦着眼角,又高兴起来,"好啊,就教他们‘白日依山尽'吧?"
《关山难越》作者:月熊熊
文案:
武昭三十六年冬,稷元达腊联合讨武,龙虎军伐南剿北,战况胶着。
这一日,云家李代桃僵的将门小姐缓缓走进了一处漆黑冰冷的大帐。
借着稀薄月色,她看见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。
男子唇角开裂,眉目柔和,看着温润无害,只于黢黑寂静处倏尔显出凛冽真身。
她按下心头杀意转身而出,帐外冰寒透骨,塞了满眼的疾风骤雪,而迷蒙风雪中看不见的,却是脚下这座腐朽王朝中暗自汹涌的,滔天巨浪。
片段:时至后半夜,龙虎军的将士睡的正香,突然听到一阵激烈的打杀声。竟是戚猛和赵骞关从林子深处一路斗了出来。
听知情人说,二位将军是为手下兵士打起来的,大家一听纷纷来了精神,觉也不睡了全都拥出帐外去看。毕竟虎戚龙赵,谁都想知道,自己到底是不是跟了一个天下第一神勇的厉害将军。
众人兴致勃勃地出去一看,眼见地都呆住了。
武朝昔日的两员虎将,今日如山野村夫般当众扭打在一处,刀斧长枪被丢了满地,二人顾不得回身去捡,都眼角发红地冲上去肉搏,打得俱是唇角开裂,好不狼狈。
“戚猛!你莫不是疯了!”赵骞关尚还留着几分理智,“身为营中主将,动辄就对我营中兵士动手,你这将军是当腻了不成!
“少跟老子废话!”戚猛抡圆了膀子上去就是一拳,被赵骞关交叉横挡在身前的双臂拦下,才恶狠狠的了一口继续道,
“一个两个的骑在老子头上撒尿,你真当老子的三营好欺负!”
戚猛言语粗鄙,赵骞关骂不过他,平日白净俊挺的一张脸憋的通红,薄唇紧抿也不再跟戚猛废话,专心同其斗起武来。
二人拳到肉,沉闷的撞击声传来,光是听着都叫人觉得浑身疼。
体面尽失,浑身是伤,二人这般就为了给营中的弟兄们抱不平争口气,有这么个爱兵如子的好将军,原只为看热闹的将士们眼眶发酸,一个个全都伸长了脖子揪心地看。
眼看着戚猛一拳把赵关骞打得连退三步,二营的将士全都双拳紧握恨不得以身去挡;当人高马大又颇为灵活的赵骞关一个扫堂腿扫向戚猛,三营的将士又全都不由自主地提起呼吸。
“戚将军!”
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。
“赵将军!”“赵将军!”“戚将军!”“戚将军!”
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高呼声就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。
将士们高举双拳,口中呵出的热气在空中化为片片白雾,他们被笼罩其中,不觉冬夜寒冷,只觉得热血沸腾。一时间整个衡芜山都被龙虎军此起彼伏的呐喊声叫得燥了起来。
在浪潮般的叫喊声中,戚猛和赵骞关的争斗也被推至高潮。他们双脚分别抵上对方双肩,紧接着不约而同地用力一蹬,朝着相反的方向倒飞而出。稳住身形的瞬间又各自抽出身边最近的兵士的刀剑,朝着对方直直刺来——
“将军!”
“将军!”“将军!”
围观的将士们爆出一阵疾呼,纷纷上前涌到自家将军跟前,只见戚猛手中长刀直直刺入赵骞关右臂,而赵骞关手中的剑也在戚猛大腿侧留下一道血口。
“打够了,就回各自帐中去!”
云清澜适时地出现在众人面前。
“包四喜!”戚猛喘着粗气大叫一声,“今夜你跟着我睡,有老子在旁边看着,我看谁还敢来动你!”
包四喜挤到戚猛跟前,一边应声一边将戚猛从地上扶起,两眼则恨恨地瞪着丁成西。
“丁成西。”赵骞关深吸几口气,待气息平稳,才对丁成西道,“今夜你也来我帐中休憩,以防不测。”
“哼!”
戚猛闻言冷哼一声,但斗了一夜,再加上腿上有伤,戚猛也没力气再同以往一般连连呛声。
两相斗罢,二三营间不论将领还是兵士,无不弥漫着一股针锋相对的气息,那气息恍若实质,若再有丁点异动,必将引来惊天雷霆。
将士们各自拥着自家将军返回驻地,云清澜孤身一人站在斗场中,看着天边月影婆娑,乌云笼月映在眼中明明灭灭,今夜怕是难以平静。
她站了半晌,直到场中兵士散尽,才抬脚朝着一处大帐走去。
云清澜坐在秦朝楚帐中的火炉旁,也不理会他,只自顾自地拧开随身的水囊喝起水来。
“云将军深夜不去休息,怎么有时间来我这里做客?”
秦朝楚穿着一袭单薄中衣,人好像刚刚睡醒,他双眼迷蒙,蕴着几分春水,在火光中熠熠生辉。
云清澜可不吃这套,她指尖轻扫,拂去唇角水渍:“今夜外面这般热闹,五皇子在帐中倒是睡得着。”
秦朝楚眨眨眼,霎时间水雾消散,一双眸也随之沉静下来,他上前几步坐在云清澜身侧,男人身上带着沉沉睡意的慵懒气息扑面而来,云清澜身子一紧,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了一下。
觉察到云清澜的小动作,秦朝楚低头浅笑:“有心之人一番挑拨,云将军却能将计就计,虽军中各营剑拔弩张,但也彻底将营内的军心凝在一处,可谓妙哉。”他果然知道!
云清澜抓着水囊的手悄然攥紧,片刻后冷嗤一声道:“如此,那五皇子,可是失望了。
包家兄弟的死,让云清澜没心情跟秦朝楚再绕口舌,她直言不讳、迫不及待地想要撕下秦朝楚为善的面皮,逼迫秦朝楚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。
“为何失望?”秦朝楚看向她,嘴角微微上翘,眼底竟透出几分期待,“云将军的这场戏不是还没演完。”
云清澜浅色双眸中显出错愕,不等她开口,秦朝楚眉眼舒软,又微微摇头道:
“攘外安内,云将军可不要顾此失彼才是。”
云清澜蹙眉:“到了这一步,五皇子难道还想挑拨我军中将士不成?”
秦朝楚说军中另有内奸,可他一个敌国皇子,谁的嫌疑会比他更大?如今两国交战,即便另有内奸,他既不是武朝的人,那多半就是稷元的走狗,有秦朝楚这个五皇子在,难道那人还会再找个其他主子不成?
云清澜不信,秦朝楚也不同她辩驳他捡起脚边枯枝,将炉中柴火往云清澜的方向推了推,又在火中来回拨弄几下,炉火更旺,云清澜在外面被冻僵的身子逐渐回过温来。
“无妨,云将军既是来我帐中等,在下陪云将军一道等着便是。”
云清澜默然坐在帐中,一颗心却逐渐沉了下来。
秦朝楚既已洞悉她的计划,那今夜的诱敌之计怕是要功亏一篑,自己如今虽坐在帐中看着他,可看其淡定神色,或许早已事先知会了藏在军中的其他人。
可军中对立之意已起,他们剑走偏锋,为的就是让藏在暗处的人信以为真。戚猛和赵骞关假戏真做,更是真的挑起了二三营间的怒火。事实上暗处敌人今夜发作,是龙虎军拱手送给他们的最好的时机。
云清澜在赌,赌消息还没有传出去,赌秦朝楚只是故作镇定,更赌藏在暗处的人,不会放过这一举击溃龙虎军的绝佳机会。
云清澜沉默不语,敛目沉思,一张白晳俏脸映在火中像一只欲展翅高飞的凰,秦朝楚透过火光看了她一阵,忽然站起身来。
秦朝楚这边一动,云清澜当即紧张起来,一双浅色杏眸瞪圆了紧盯着他,手也不自觉地按在腰侧,却发现原挂在腰间的佩剑早被戚赵二人给断掉了。
秦朝楚绕到大帐后,云清澜只能勉强看到他露出的一截白色衣角。云清澜打定主意,若秦朝楚敢趁机逃脱或者给人报信,她就立刻杀了他。却见秦朝楚窸窣窣一阵,从帐后拿出一把剑来。
秦朝楚重又走回到云清澜面前,颀长身姿逆着火光在云清澜脚下投出一片阴影,他伸出手:“云将军若无佩剑,可先用在下的将就一段时日。”
“谁说我没有佩剑。”云清澜一愣,继而语速极快地回了一句。
逆光而立,云清澜虽看不清秦朝楚的表情,却在他的话中听出了近似宠溺的温柔笑意。
“云将军,这并不难猜,帅剑是一军主将的身份象征,见剑如见人,若非剑毁,又怎会放之不用?”
秦朝楚在一旁坐下,将手中长剑放在云清澜脚边,火光又重新映在云清澜面前。
“云将军是个好将军,是……真正的君子。”云清澜似乎听到秦朝楚低笑了一声,“君子宝剑,天经地义。”
秦朝楚说话间云清澜悄悄朝脚边睨了一眼,那把剑通体乌黑,泛着莹润光泽,剑身细长,其上雕花古朴,一看便知是一把好剑。
“无功不受禄。”云清澜把眼珠子挪到别处,“我为何要收你的剑?”
“有宝剑傍身,云将军日后上阵杀敌的胜算便更大几分,寄人篱下,在下自是希望如此这般能让云将军对在下好一些,这样在下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。”
秦朝楚伸出手,在火炉旁烤了烤,声线被烤得更加温润柔和:“更何况,云将军不是也曾赠过在下一物?在下如今也权当回礼。
她送他什么了?
云清澜愣了片刻,突然脸颊如火似的烧了起来。
她的……绢帕。
“不过一块方巾,如何抵得上五皇子这把绝世好剑。”云清澜略有些慌乱地站起身,背对着秦朝楚,“那方巾五皇子用完,丢了便是!”
或许是心中羞恼作祟,云清澜只觉得整个帐中都燥热起来,她不敢回头,生怕一个不小心叫秦朝楚看出端倪。正坐立不安间,帐外突然传来一道叫喊声。
“云将军!”
那声音凄厉中夹杂着几分恐惧,却叫云清澜如蒙大赦。她当即头也不回地冲出帐外。这边戚猛和赵骞关在众目睽睽下好一番争斗,直斗得两败俱伤,才带着各营兵士扬长而去。
戚猛带着包四喜回到帐中,从衣角扯了块布在手上的腿上及其不负责任地包扎几下,紧接着仰面一倒,沉沉睡去,不多时便鼾声如雷。这可苦了包四喜。
他不过是三营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大头兵,如今竟跟武朝大名鼎鼎的威猛将军共栖一帐,一时间包四喜紧张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。
戚猛睡的四仰八叉,让本就不算宽大的营帐显得更加逼仄,包四喜蹑手蹑脚地绕过戚猛,寻了个不碍事的角落,蜷着身子躺了下去。
帐中登时安静下来,除了戚猛的鼾声和帐外倏尔吹起的微风,再听不到其他动静。不知过了多久,包四喜忽地坐起身:
“将军,我去起夜。”
戚猛呼声阵阵,睡的死沉,哪里听得见包四喜同他请示,包四喜见状也没有做停留,悄声说完后,就径直掀开帐帘走了出去。
可就在包四喜出帐走远的瞬间,鼾声骤停,戚猛突然睁开了眼,那双眼凌厉晶亮,哪还有丁点睡意。
戚猛不远不近地跟在包四喜身后。只见包四喜步伐缓慢,行动僵硬,看起来似是有些疲倦。戚猛见状不由得皱眉,困成这样,待会就算引出内奸,他又如何与之周旋?
看来这群小崽子还是得加强训练。
戚猛跟着包四喜一路进了树林,夜深林静,偶尔刮起一阵风,吹着林间枝叶沙沙作响。
包四喜步子愈慢,最终停脚在一颗枯树前。
林深处漆黑一片,放眼望去除了包四喜以外空无一人,他背对着戚猛,整个身子都沉在黑暗中,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。戚猛心中纳闷,正犹豫要不要喊一声时,却见包四喜缓缓动了。
只见包四喜抬起手放在腰间,慢慢拔出腰侧长刀举过头顶,在空中顿了片刻,月光照在薄刃上,凛凛寒光中他突然刀尖一转,对准自己的腹腔直直刺去——
“包四喜!”
戚猛大喝一声,顾不得其他飞奔上前,一脚踹在包四喜持刀的手腕上。
“你他奶奶的在干什么!”
手中长刀落在空处,包四喜停顿片刻后转过身,眼珠僵硬,呆滞的目光缓缓落在一脸暴怒的戚猛身上。他在戚猛脸上盯了片刻,口中突然喃喃道:“丁成西,丁成西。”
“什么?”戚猛一愣,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。
“就是你杀了我三哥!”呆滞的包四喜突然大喊一声,垂落在身侧的手再度用力,刀尖自地上划过,挑起被泥染得乌黑的雪。包四喜从漫天碎雪中冲出,双目赤红,似是已经失了智,他举起长刀,冲着戚猛头顶劈头就砍。
“我看你小子是疯了!”
戚猛出来的急,身上没有带兵器,他赤手空拳,眼见长刀砍来侧身想躲,动作间腿上赵骞关留下的那道刀伤忽然疼的厉害,戚猛不防一个失力,歪着身子倒在了地上。
戚猛随机应变,倒在地上趁势一滚,在雪泥地里转了半个圈,直转得须发都染上雪水泥浆,才堪堪躲开那迎面而来的刀芒,真是好不狼狈。
“还我六弟命来!”戚猛在地上还没回过劲,包四喜就紧接着又喊了一声,两眼死死盯着戚猛,刀锋压在雪地中划出一条细长轨迹,朝着戚猛方向直冲而来。
这小子还真把他当成了丁成西!
戚猛心下一沉,不知包四喜怎么就突然失了智,可眼下他已经听不懂人话,自己还需得先制服了他才是。
思及此戚猛挺身迎击,二人在林中乒乒乓乓地斗了一阵,戚猛身上有伤,又赤手空拳,再加上包四喜此刻几近狂暴,刀风凶悍,此消彼长下竟只能勉强同包四喜打个平手。
声音传到驻地,听到动静赶来的兵士看着眼前一幕全都傻了眼——居然还有人能追着自己的将军砍!而且还是脾气最暴的戚猛将军!人群中有人当即感慨,原来真的会有人嫌命长!
“快去禀报云小将军!”
二人斗的激烈,兵士们不敢贸然上前,直到戚猛寻出空隙对着人群大喊一声,才有人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。
云清澜从秦朝楚帐中落荒而逃,一路红着脸跟着前来报信的兵士赶到林中,看到眼前一幕面色陡然沉了下来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!
包四喜此刻神志尽失,整个人几乎陷入癫狂,拿着一把长刀在戚猛身后追砍不止。“云小将军!”
戚猛拿不下包四喜,又恐叫手下贸然上前伤了他,一时间被包四喜追得上蹿下跳:“这臭小子刚才好好的突然开始闹自杀,被我拦下后不知怎么地又把我看成了丁成西!嘴里嚷嚷着报仇,一个劲地要砍我!”
云清澜瞅准时机命身旁兵士上前助戚猛钳制住包四喜,但心下却是一沉。
被钳制住的包四喜看起来已经全然不知疼痛,追砍戚猛间身上被林中枯枝划出了数道口子,那伤口有深有浅,可包四喜却依旧不管不顾地要从众人手中挣脱出来,他怒瞪着戚猛,神色狰狞,口中却大声喊着丁成西的名字,对伤痛都好像浑然不觉似的。
“将、将军,他不会是中邪了吧。”包四喜的模样太过骇人,人群中有胆小的将士当即害怕起来,“我小时候听家中老人说,被鬼上身之后的人就会变得像他这样,六亲不认四处咬杀人,然后发狂到死。”嘭——
说话间一个手刀冷不防落在包四喜后颈,包四喜疯狂扭动的身体猛地一滞,然后软软倒了下去。
“鬼什么鬼,再胡说,老子拔了你的舌头!”戚猛喘息着粗气怒气呵斥道。
云清澜抿抿唇,看包四喜这状态,似乎是陷入到了幻境中,在幻境中被人控制,他砍杀戚猛,或者打算挥刀自尽时,怕是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。
如此推测,包家兄弟的死因也分明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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